下井时,大家走得都很慢,像是要上磨的驴。工长走在最前面,他是整个班最大的领导,当然要走在最前面。
我与老屈在最后面,前面的人手提矿灯,一走一摆,黑黑的,灯光在面目狰狞的煤壁上,一晃,一晃,人走
进入大巷人就分开了,别人去工作面打眼儿,我与老屈背火药。老屈猫着腰推开风门,用背顶住门让我先过。从那个小四方的“风门”跑过去,走入风中。这是一条“风巷”,很窄,井下整个盘区的矿工们呼吸用的风都会从这里经过,风尖硬刺骨,从风中穿过去,身上有刀割地痛。我先过去,老屈一闪,铛的一声,“风门”关上了。老屈过来,风大,吹得老屈直喘粗气。我笑,老屈不让我笑,摘下安全帽在我头上砸了一下说:“小屁孩子,你也有老的一天。”我戴着安全帽的头被他打上去,咔咔的响声在黑暗的巷道里回应,眼前金星乱闪的。
老屈是我的师傅,我是他大徒儿。老屈一直说我是小屁孩子,领火药让人不放心,每次都是他领火药,我背火药,火药库离工作面近8千多米,路上,不管我有多累,老屈也不替我背一下火药。老屈说:小屁孩子,你挣的就是这个工。想想也是,除去背火药,我对井下的活儿啥都不会。我是从农村到矿区的,我顶替了一个死亡的矿工的名额到了矿,我的名字也是那个人的名字。这么做也并不容易,也是因为有我的做工程师的哥帮忙。到了矿井,老屈把我领到工作面,几个打眼工已经在煤壁上打好了眼儿,收拾爬煤用的机器,准备放完炮后爬煤。老屈冲我说:“填火药哇!”我就往那些打出来的煤眼里填火药。我坐在湿润的煤面儿上,低头用矿灯照着,把雷管塞进火药包,再把火药塞进煤眼儿里。把煤眼儿全塞好后,我躲到巷道的峒室里。打眼工把雷管连接起来,抱着点火机也全部躲进峒室里。一个黑脸人看我,转动着白白的眼睛说,娃娃,把耳朵捂住喽。我笑,不吭声,也不捂耳朵。黑脸人一手抱点火器,一手扭动点火器的旋钮。哄的一声,我先是感到脚下的震颤,然后就听到一声巨大的爆炸声,浓烈的烟雾从巷道涌出来。浓烟在巷道弥漫涌到我们躲藏的石峒里,我突然有窒息的感觉。
放完炮,老屈就教我开绞车。他把我领到绞车边,这是一架用来拉煤的机器。老屈说搬左边的这个闸就开车,搬右边这个闸就停车,把闸全放了就是松车。他说会了吗?我点头。他走的时候,又叮咛:别忘了,一停二开三松绳。我说知道啦。老屈瞪大眼说,你知道个球,我这条老命就在你手心攥着哩。我低下头,不吭声。在绞车边上,有一个钟铃,拉煤车装好煤后,老屈把绞车的钢丝绳挂在煤车上后,就在巷道的另一头敲响钟铃。那边打一下子,就是停车;打两下,就是开车;打三下,就是倒车。巷道很深,黑黑的,啥都看不到。挂钩人与开绞车人沟通,全凭这口钟。
教完我,我和老屈就坐下来休息。我们躲在大巷的峒室里,峒室很低,老屈躺下来,把矿灯抱在怀里睡觉。矿灯的光芒能让老屈的怀里暖和起来。我在一起,我玩“伸手不见五指”的游戏。就是把手伸出来去寻找自己的手指,我瞪大眼睛,手就放在我眼前,但我就是看不到我的手指,我一遍遍玩着这个游戏。我把灯开了又关上,自己沉醉在游戏的快乐中。峒室里有许多柱子,是为了防止紧贴头皮的岩石落下来。在开关矿灯的瞬间,我突然看见木头柱子正在“冒汗”。岩石的压力太大了,一丁点儿一丁点儿地往下压,把木头中所有的水份挤了出来。我伸出手指,去触摸那些晶莹透剔的水珠,在摸到那些水珠的时候,我的心在恐惧中跳舞。我以为,天塌下来时就会是这样子,一点一点,最后轰然而下,最后人在没有知觉中窒息而亡。
老屈看到我不吭声,就用矿灯晃我,他看到我恐惧的神情,他问:“小屁孩儿,怎么了?”
我把柱子上的水指给老屈看。老屈咧着嘴说:“小屁孩子,别怕,该死球迎天,不该死又一年。”
我还是无法驱除那种恐惧感,我觉得不知道在什么时候,我们头上的煤顶就会落下来。我害怕在悬浮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沉落的煤顶下干活儿。
出井的时候,人们的脚步飞快。我也是想飞速逃离掌子面。但是我和老屈总是落在最后面,老屈的脚以前让煤车撞了一下,他走不快,需要我扶着他。慢慢地,我们就落到了后面。矿工们出入井时坐一个升降如电梯的“罐笼”。等我与老屈到达井口时,“罐笼”眼看就要提升了。如果不急着上去的话,等下一趟,得半个小时,为了早到地面上,早回家,出井的矿工都急着往“罐笼”里挤。老屈因为脚伤,被挤到最后面,我拉了他的手,说,快点,快点,“罐笼”要提升了。我嗓子发出的呼喊声过于急促,变得嘶哑起来。老屈在笑,抓了我的手,纵身一跳,他想跳到“罐笼”上。
就在老屈跳的一瞬间,“罐笼”提升了。老屈的身体在“罐笼”提升的瞬间就被撕裂,“罐笼”提升的时候速度急骤,力量凶猛,呼啸着飞升,我眼睁睁看着我的师傅老屈变成一堆肉浆,完整的部分只剩下一只布满茧结的手与一颗用煤尘糊住的头。
我曾经多次在冥想之中设计死亡的方式,飞机失事,坠楼,车祸……现在想起来,师傅的死亡也是一种很欣慰的死,他的头颅在笑。慈眉善眼,眉开眼笑,如果没有那些讨厌的煤尘,他的样子应该是很好看。他脸庞上有一种刀刻般柔和的线条。
那一天,我的师傅离我而去了。
第二天,不管我有多害怕,我还得坐这个挤死师傅的“罐笼”进入地层深入,去工作。每次坐上去,耳边都会有师傅小女儿的声音:“大哥哥,我爹他没有了。”师傅的女儿那年8岁。我无法消除对死亡的恐惧。休息时,我总是冲出煤巷,来到一台供煤层开采者呼吸用的“风格”前面,把头上的矿灯熄灭。在黑暗中,我冲着震耳欲聋的“风机”大唱,直至恐惧逐渐消失。风机就是为工作面的人们提供空气流通的机器,它响起来时,我听不到我的歌声,就像我在井下伸出自己的双手却看不到自己的双手一样。
(摘自《人文随笔・2005春之卷》,花城出版社2005年5月版,定价:18.00元)